王谦之前觉得林辅成这个自由派,还能有什么高论?
高阳何氏因为灾年不肯减租,导致了灭门之祸,展现了乡野之间复杂而失序的矛盾平衡;而后又揭露了地方巧立名目,利用劳役的名头,进行摊派过程中的武装抗税;在最近一期的逍遥逸闻里,更是直接将冒名侵占官田的事情暴露,引发了大地震。
这一趟保定之行,林辅成的揭露已经很大胆了,至少对于朝廷而言,需要一段时间去调整,而下一期的内容,王谦认为,还是不要写得好。
林辅成要写官逼民反,那还不如直接写【我要造反】,直接绕过了中间环节,蹲大狱好了,王谦陪着林辅成一起蹲大狱。
“黄公子手眼通天,说可以写的。”林辅成略显心有不甘。
王谦思索了下说道:“林大师,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黄公子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承诺。”
“原来大人物也会出尔反尔。”林辅成听闻王谦收回之前说的话,也多少知道这个话题的确不太方便触碰,还是浅尝辄止的好。
“毕竟我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有着深深地眷恋,相信林大师也是如此眷恋着人间的美好。”王谦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
林辅成点头说道:“是的,我也非常眷恋。”
不是心里想什么就必须要表达出来的,做过首辅的李春芳,尚且要通过西游记去隐晦的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更惶恐其他人了,为了光德书坊的存续,林辅成的官逼民反卷,不太方便在这个时间出现。
“朝廷是不是过于苛责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了?”章丘王氏王德欣是第二次和林辅成聚谈了,上一次他灰溜溜的落败,狼狈逃跑,这次见到了林辅成,王德欣开始了自己的观点阐述。
“极尽苛责。”林辅成认可了王德欣的观点,大明多次兴起大狱,这一次,侵占官田案,又有一批乡贤缙绅要锒铛入狱了,这一次又一次,大明的屠刀到底要怎样才能停止落下。
“哦?林大师同意我的想法?”王德欣立刻心生警惕,这个林辅成的认可,可不是那么好接受的,林辅成最擅长的就是把你的主张作为反对的依据,林辅成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林辅成看着王德欣说道:“朝廷所做的事儿,不过是为了让大明的肉食者们放弃苟且偷安罢了,如何简明扼要的描述这种苟且偷安?两个字收租。”
“如果无法改变收租的想法,只想着收租,自然被滚滚大势所淘汰,大势已经变了,人也要改变,一如那西山煤局周围白色的蛾子,被天敌吞噬。”
“这是天择人择,优胜劣汰。”
王德欣认真思索了这番话,由衷的说道:“谨受教,原来是这样。”
大明论述历史转折中生产关系的转变,总是以穷民苦力的视角去讨论,而从来没人指导过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应该如何去转身,他们成为了大明万历新政的反派,似乎成为了必须被消灭的对象。
虽然大明不是与士大夫同治,但乡贤缙绅也帮着大明维持了统治两百余年,皇帝的目光从未看到过势要豪右,乡贤缙绅。
王德欣家里是数百年的世家,名门望族,他颇有感触的说道:“都是大明的子民,都是陛下的臣民啊,陛下的目光总是看向穷民苦力,是不是也应该看向势要乡贤一些,告诉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如此一次次的举起屠刀,一波一波的杀人,万历维新是有代价的,就只让势要和乡贤去承受吗?”
“唉。”
王德欣对大明风向的转变是极为忐忑不安的,头上就像有把刀随时都会落下一样。
“那你们能遵纪守法吗?”林辅成笑着问道。
“别人不敢说,但我们家能。”王德欣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他们家胆子小,对犯法的事儿极为担心。
林辅成笑着问道:“那你何必担忧呢?”
“人活一世,草木春秋,都是如此,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王德欣回答了这个问题,即便是遵纪守法,也要担心身份地位向下滑落。
林辅成点头说道:“那就具备了改变的前提。”
“不要再想着收租了,生产关系在转变,想法也要变。我说的收租,不是单纯的土地田亩的地租,你不要狭义的去理解它,我说的是不要想着收租,是新的生产关系,也要放弃收租的想法。”
不换思想就换人,官场如此,势要乡贤也是如此。
“愿闻其详。”王德欣听闻大喜。
王谦也是一脸好奇的看着林辅成,林大师他还在输出!而且又有高论!这自由派大师,果然肚子里还有东西!
林辅成想了想说道:“你家里有三千亩的地契,掌握了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你自己种不了,以出租使用权,招募长工短工佃户收取租金,这是收租,这种想法要变,不要把什么生意都做成收租,一到下雪天就想着对煤炭米粮坐地起价,这种心态万万要不得。”
“所有的财富都源于土地,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去拼、去抢、去占有,去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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