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论心志坚韧刚强,在陆沉两世亲眼见过的人当中,李端毫无疑问能排在前三之列。
其实他知道天子被病痛折磨得很煎熬,否则他不会在召见重臣的时候靠在榻上,以往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但是天子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痕迹,随和亲善一如既往。
“虽然你在奏章中写了很多,不过朕还是想听你当面说说沙州之行的细节。”
“是,陛下。”
陆沉从初至沙州说起,一直到洛耀宗平定铁阳三部的叛乱,讲得非常详细,只是隐去了他和洛九九那一夜的故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新任户部尚书景庆山的面庞,此人原本是永嘉府尹,因为在京城叛乱中立场坚定的表现,得到天子的赏识和青睐,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
“朕已经让薛南亭主持此事,由钟乘和景庆山负责具体推行。经界法关系民生大计,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不宜大刀阔斧,需要文火慢熬。你对政务不熟悉,也不适合做这种水磨功夫,朕如果让你参与其中,岂不是识人不明胡乱点将?”
一念及此,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臣明白了。”
良久过后,他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沙州会不会反复无常?”
只不过此人才接手户部没多久,怎么可能有如此详尽的准备和周密的谋划?
陆沉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想去定州。”
陆沉摇头道:“不会,至少在洛耀宗掌权的时候,他分得清是非轻重。大齐对沙州有愧在先有求在后,只要他们不主动靠向景廉人,大齐便会对沙州保持足够的尊重,互市商贸也是沙州占便宜。景国则不同,他们不会对沙州这么客气,一旦飞鸟关不再成为阻隔,景军势必会将沙州紧紧握在手心,沙州人若敢反抗肯定会迎来屠戮。”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
陆沉道:“是,不过臣已经和他说清楚,陛下先前便下了赐婚圣旨,他的掌上明珠怎能远赴大齐与人做妾?”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言道:“你能主动请缨,朕心里很满意,但是你要相信萧、厉两位边军都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纵有一时曲折坎坷,他们也能守住边疆的大好河山。你留在京城参赞军务,在后方同样可以给到边军极大的支持,另外也能在关键时刻说服朝臣,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边疆局势和景军的情况。”
在陆沉想要开口之前,李端继续说道:“你如今已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两位正妻分别代表着北地义军和翟林王氏,她们能给你极大的助力。倘若再加上代表着靖州都督府的厉冰雪和沙州的洛九九,哪怕不提萧望之对你视若子侄的态度,你手中可以动用的资源也已经太多了,多到会让很多人害怕的程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又如此年轻,朕死之后恐怕满朝文武都想对你杀之而后快。”
“上苍虽薄于朕,可是朕不能因此认命,哪怕只能多活一日,朕也要多做一些事情。”
李端显得十分通情达理,笑吟吟地说道:“再者,朕虽然没有亲历沙州诸事,从你的叙述中也能感觉出来,那个沙州女子对伱芳心暗许,多半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他又将奏章合上,看着封面写的那行字,略显尴尬地说道:“陛下,景尚书这道奏章,臣看得不是很明白。”
在前世的时候,陆沉也曾听说过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律这两个词,自然明白这个经界法对于大齐的益处,然而朝廷和百姓受益,掌握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士绅阶层将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李端眉眼微挑,笑道:“他想将那个洛九九许配给你?”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要在天子面前显摆,无非是想简单试探一下天子对这层关系的看法。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陆沉的意料。
陆沉观察着天子的神色,试探性地打趣道:“洛耀宗曾经对臣说,如果臣能够成为他的女婿,两边的关系肯定能更加稳固。”
李端有些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缓缓道:“放眼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和江南望族没有关联的重臣。京城之乱倒了郭王宁乐四家,但是这不代表世族门阀的力量被清扫一空,毕竟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江北战事连绵不断,朝廷又要逐步推行经界法,朕需要你留在京城震慑那些小人,必要时朕需要你出手杀人稳定局势。”
一旦出现中枢和边军主帅意见相左的情况,陆沉的见解和态度便至关重要,这等于是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一个非常有力的后盾。
但是天子显然考虑得更全面,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陆沉斟酌道:“陛下,其实臣知道自己的爵位和官职升得太快——”
他望着天子面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个经界法显然是天子筹谋良久的变法之策。
在借助那场叛乱收拢京军大权之后,天子顺势迈出第二步,而且这个经界法的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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