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紧紧地跟在彭宇身后,见彭宇从角落中拖出几个水桶来,一言不发背起便向船尾跑,他也捡起一个,将那水桶拎起,手臂上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忍着随彭宇回到火场。
彭宇将水桶放下来,揭开盖子,将水桶搬了起来,他力气不如谷雨,脸上憋得通红,抠住水桶的底部,“嗨”一声将水桶扔了出去,那水桶钻入浓烟之中便不见了踪影。
谷雨气得上前便是一脚:“小子,你来添乱的吗?!”
彭宇瞪着两眼:“怎么了?”
谷雨道:“发现明火再喷水,你这样不管不顾,能起的什么作用!”
彭宇对着自己甩手便是一记耳光,谷雨一激灵:“你干什么?”
彭宇两眼通红:“我真没用。”转身跑了回去。
谷雨一怔,眼看彭宇跑远,这才回过神来,拎着木桶冲入浓烟之中。
“咳咳!咳咳!”谷雨冲出火场,手扶着膝盖干呕,身边接二连三地响起炮击声。他回过头看向浓烟之中那个时隐时现高大巍峨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火光为对方指明了炮击的方位,一颗颗炮弹宣泄而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老陈和老黄操船技术即便再精湛,但失去了黑暗的庇护也无济于事。
可想要熄灭这场火,靠自己和彭宇真的可以吗?
“小谷捕头,我们来帮你了!”
谷雨霍地回过头,只见士兵和水手背着水桶向自己跑来,一名士兵道:“小谷捕头,太不够意思了,拼命的活儿不叫上弟兄们!”
“我...”谷雨有些愣怔,他并非没有想到,但船尾凶险异常,一不留神便有丧命的危险,另一名水手也道:“官爷,您帮了我们许多,现下该我们帮你了!”
一群人呐喊着冲入浓烟之中,谷雨看着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一张张脸孔,有发生过争执的兵丁和水手,有遭遇杯葛的老崔和老郭的弟兄,大脑袋跑在最后,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逞英雄!”扬长而去。
谷雨挠了挠头,不由地笑了,捡起地上的木桶跑走了,离出事地点不远,几名水手用绳子绕过船舷缝隙,做了个简易滑轮,水桶落入河中,汲满了水再拉上来,供应着前方源源不断的需求。
船尾的大火终于被一桶一桶的河水浇灭,青烟袅袅,直冲天际,四周陷入了黑暗,但这夜色却让每个人无比安心。
轰!又是一炮响起,船身剧烈摇晃,谷雨嚷道:“快!回船舱!”
众人举着木桶快步向前舱跑去,路上踉踉跄跄,摔了不知道多少跤,好容易跑到舱门口,又是一炮袭来,众人狗啃食纷纷跌入舱中,娇娘和夏姜缩在角落中,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众人连滚带爬贴着墙坐好,直到扣住把手才松了口气。
船舱之中尽是男子粗狂的喘息声、呻吟声、干咳声,娇娘将火折子亮起,黑暗的舱室中有了一丝亮光,众人互相看看,同样的灰头土脸,同样的狼狈不堪,阴影中大脑袋来了一句:“脏成这样,龙王爷也不一定收咱吧。”
舱室中忽地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娇娘和夏姜目瞪口呆地四下看看,被这群男人弄糊涂了。
彭宇站了出来,走到前舱中央:“给各位赔个不是,若不是我粗心大意,也不会有这一场横祸,要打要罚,小子都心甘情愿。”
人群中笑声渐小,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彭宇。
彭宇带着肉眼可见的紧张,两手紧攥,面皮子紧绷,大气也不敢出,谷雨意外地看着彭宇,那目光中有一丝欣赏。
“这一次不打你了,哥几个受了伤还得靠你呢。”一名中年士兵率先开了口。
“小子,年轻人谁还没犯过错误,有错就改,改完再犯嘛。”众人七嘴八舌。
彭宇哽咽道:“谢谢,谢谢诸位。”
火折子熄灭,一个声音响起:“方才救火之时,我见这小子裤裆是湿的,怕不是吓尿了吧。”
“是河水打湿的!”彭宇本已走到谷雨身旁,闻言气急败坏地道:“大脑袋,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声音!”
众人又是一阵笑。
那中年人走到彭宇原来的位置,这一次士兵们当真不笑了,中年人静静地坐了半晌:“年轻就是好,有错就认,顶风尿十丈。我这几日常在想要是能回到从前便好了,我和老崔是同一年的兵,和老郭也认识了将近二十年,那时候打架只要有老崔和老郭在,咱们从来没输过。”
“现在也没输过。”有人搭腔道。
中年人幽幽地道:“人一上了岁数,想的就多,不该想的、该想的,若非如此,那伙锦衣卫也不至于利用老崔和老郭的矛盾引起内讧。这几日我一闭上眼,就是老郭、生子、小孟几个的脸,我手上沾着他们的血。”
中年人看着自己的手,手在微微颤抖,黑暗之中有人在啜泣。
中年人放下手:“一个营的兄弟,同生共死,能有多大的仇?说到底都是曹将军的兵,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咱们已打得不可开交,嘿!如果有一天黄泉相遇,咱们又有何颜面见他。这句话早就想说了,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顾及的还是自己所谓的那点脸面。若不是这年轻人,我当真还说不出嘴,那个...”
啜泣声在扩散,中年人又怔了半晌,忽然道:“豹子,若你还认我这个兄弟,咱们和了吧。”
所有士兵的目光投向角落中的一人,那人面相凶悍,不苟言笑,缓缓道:“和了。”
中年人笑了笑:“如此甚好,那船上的弟兄们就托付给你了。”
谷雨听他说得古怪,微微皱起眉头,正要出言相询,却见那中年人缓缓软倒在地。
“怎么回事?!”谷雨一个箭步窜上去,娇娘连忙点燃火折子,谷雨凑近了细看,不禁大吃一惊,那中年人腹部已被鲜血洇透,那叫豹子的兵丁将谷雨推到一旁,将中年人衣裳解了,但见他腹间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片已没入肌肤大半,四周已被鲜血糊住,他惊道:“老葛,你...你这是?”
中年人两眼涣散:“弹片崩中的,活不了了。”
豹子两眼泛红,将他手握了,中年人道:“金陵一行,咱们没有丢曹将军的脸,剩下的弟兄你要全须全影地带回去,不能再少一个人。”
豹子眼泪流了下来:“听你的,包在我身上。”
中年人露出满足的笑容:“曹将军那里我去分说,有板子我挨着,等他消了气,等你们在世间玩够了再来。”手慢慢垂下,眼睛慢慢闭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如果那些话早说出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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