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程平穿着新做的春衫,去陆允明府上递名刺。
阍人接了拜帖,其中一个捧着进了内宅,程平便在门房等着。
时候不很大,那男仆出来,笑道:“程郎君请随某来。”
程平笑着道声“有劳”,男仆还礼,头前导引。
先穿过浅窄的前院,院内向阳的地方种着些迎春花,因为昨晚下了些小雨,地上落了好些黄色花瓣,还不曾清扫,院子里也不见别的奴仆,很是幽静的样子。
又经过一个严肃庄严的院落,男仆接着往里走,程平有些诧异,再往后就应该是内宅了,一般见客的书房没有这么靠里的。
进了垂花门,出了穿堂,转过影壁,是几间轩丽正房,男仆在房门口站住,一个样貌清秀的婢子接出来,笑道:“阿郎请郎君去东边小书房说话。”
带着程平来到东边书屋门前,婢子柔声禀报“程郎君至”,屋内一个平和的声音:“进来吧。”
程平整整衣服,推门进去,对陆允明行礼。
陆允明本斜倚在斑丝隐囊上,见程平进来,便坐直了,“别多礼了,坐吧。”
“是。”程平恭敬地正坐在客位上,这时候才打量陆侍郎,半旧的袍服,头发随意的用木簪挽着,一副居家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样子。
按照程序,程平先表示谢意,提前琢磨好的套子话,表情做得真挚无比。
陆允明静静地听着,嘴角微抿,细长的眼尾翘起,眼中带点看戏的样子。
让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程平突然觉得尴尬起来,咽口唾沫,匆匆把感谢话说完了。
陆允明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程平更尴尬了。
陆允明终于笑道:“行了,松散松散吧。”
程平松口气,抿嘴一笑,改成盘膝而坐。
婢女送上茗茶来,程平尝一口,竟然是清茶,连盐巴都没加,不由得挑一下眉毛。
“喝不惯?那便让她们再重新煎来。”
程平忙笑道:“门生倒喜欢清茶的味道,初时有些涩,但有回甘。”
听到她这句“门生”,陆允明想起那日府试谢恩宴上周刺史说的“座主总不及老师亲近”,不由得微微一笑:“可给家里还有周使君报喜了?”
程平恭敬地回答:“已经写过信了。”
然后两人又沉默下来。
程平自谓是个比较话唠的人,却不知为何,和陆侍郎在一起屡屡冷场。
陆允明却悠哉得很,又喝一口茶,“悦安年几何矣?”
“门生十七岁了。”程平说的是虚岁,其实要到入秋,才满十六周岁。
“比我当年还要小一岁。”
耳边鸟雀啾啾,日影从支着的窗户透进来,光柱里是细细的灰尘,这样的春日,对着这样年轻的脸,陆允明突然感慨起来,转眼,已经十年了。
程平不大敢在陆允明面前耍小聪明,憨然笑道:“这如何能比呢。”一个是进士状元一个是普通明经,完全没有可比性。
陆允明看她一眼,嘴角的微笑扩大了两份,又装相,殿试时的狡黠哪里去了?
想到殿试还有之前程平的策论,陆允明严肃了神情:“过了殿试,也算一只脚踏入宦途了,后面或者通过吏部铨选入朝为官,或者去地方上,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程平连忙站起,叉手行礼:“座主请讲。”
陆允明也站起来,“你应时权变、见形施宜之能是有的,却不宜太过圆滑,哪那么多‘左右逢源’的事呢?”①
“左右逢源”?程平一怔,这是让我站队?可是,我一个庶族明经,没法站到您那个战队啊,但面上却恭敬道:“门生谨领训·诫。”
一看便知道他想多了,陆允明轻轻哼笑:“聪明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爱想多。”
程平微瞪眼睛。
陆允明抿抿嘴,无奈地笑了:“自己琢磨吧!聪明面孔笨肚肠。”
莫非人家只是就事论事,没“招揽”自己?我又自作多情了……程平尴尬地低下头,耳朵都烫了。
看着她红红的侧脸,清秀小巧的耳朵,陆允明突然有些不自在,“出去走走吧。”
陆允明带着程平走到屋后园子里,园子不大,中间一个小池塘,旁边几株柳树已经有了些摇曳之姿,并些早开的春花,几块湖石,池塘里水有些浑浊,几尾红鲤鱼游得正欢。
程平脸不热了,观察陆侍郎家的鲤鱼,好像很肥的样子,这要是做成金齑玉脍……
“想什么呢?”
程平忙笑道:“在看池中红鲤鱼。君家的鱼优哉游哉,真正的‘得其所哉’了。”
《孟子》上有一段说,有人送子产一条鱼,子产让人养起来,这人却给吃了,骗子产说:“刚开始放的时候,它还不大精神,一会就活动起来游走了。”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啦,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啦!②
程平把陆允明比春秋着名政治家公孙子产,小小地拍了一下马屁。
陆允明弯起眉眼,斜睨程平:“你刚才莫不是想着和那校人一般把我的鱼吃了吧?”
程平赶忙端正了神色,语气真得不能再真:“怎么能呢,多可爱的鲤鱼!”
陆允明看她一眼,笑着转过身,负手走了。
程平在后面跟上,哎呀妈,拍个马屁都差点露馅儿,这人太难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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