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的主人,如今就在绩溪作坊。
陈笺方下意识避开瞿老夫人的踪迹,从水槽棚户的后方绕出,一抬眸便看到七八个泾县的老伙计围在显金身侧,七嘴八舌地笑闹——钟大娘将显金的头发揉得跟个乱鸡窝似的,周二狗尖声怪叫,郑大郑二兄弟一左一右意图把显金举起来。
是的,字面意义上的举起来。
显金被举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郑二发出尖锐爆鸣,“下来!下来!掌柜的看着瘦,实则有肉,我抬不动了!”
紧跟着就被黑皮胖丫头锁儿一记爆锤,“你抬不动掌柜的,请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掌柜的有屁关系!”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靠在棚户外的砖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眼神一动不动地钉在人群中心的那个姑娘脸上。
如远山青黛一般的双眉,狭长上挑的眼眸洋溢着真切澄澈的笑,肤容白皙细腻,下颌精巧,上唇薄薄的,下唇却溢满樱桃般醇厚的粉。
在真心待她的这群人中间,如同一支高挑的、劲直的、漂亮的君子兰。
他最喜欢的君子兰。
真美呀。
陈笺方将手中的提篮轻轻放下,静静地转身离开。
欢呼雀跃之后,周二狗眼睛贼尖,“棚户旁边有个提篮!”
酱肘子七七七小跑步前进,双手拎起,拿起来给显金看。
提篮里蒙了一层湿润的素细纱。
显金将细纱布轻轻掀开,里面一盆茕茕孑立、黄蕊白瓣的君子兰。
这盆花,应该被人很好地照料着,每一片狭长卷曲的叶子都光洁得如同上蜡,三四朵兰花在草叶中错综复杂地盛开,如林中雪、空中云。
七七七很激动地狠拍周二狗左腿,“啊啊啊——啊啊啊——谁送的!谁送的!谁送的!”
如同唱山歌,最后三个字,甚至破了音。
周二狗甚至隔山应和,“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又拍我——左腿——啊!”
唱腔凄厉,唱出了瘸子的绝望。
钟大娘在显金耳边笑出猪叫。
显金轻轻伸手摸了摸眼前那朵兰花,指尖温润又似萦绕清香,轻转头同锁儿道,“你要提醒我每天浇水哦。”
锁儿笑眯眯应了个是。
......
显金赢了。
赵德正心服口服地将桑皮纸作坊里外钥匙、账本、库房清单、原料采买庄户名号、银号存单全都装在一个大大的木匣子里递给显金,“...说话算话,愿赌服输,你在此处必能好好壮大,我也老了,正好就此机会衣锦还乡,带着老妻过几年舒坦日子。”
显金将木匣子反推回去,风轻云淡道,“您还管着,我信您。”
赵管事,已是陈记难得的实帖人了。
任谁干了二十年,一夜之间,要受一个从天而降十七八岁少女的辖制,没谁不疯。
显金从怀里掏了张契书推到赵管事跟前,“您看看,和董管事、三顺师傅一模一样的契书——三道杠,每月休八日,灵活上工制,儿孙免费进官学,若考取秀才,举人师父每月上门教改文章,年终拿红利,人食五谷,若有小病小恙,医药诊疗费用店子出八成,您自己出两成。”
钟大娘站在显金身后,看着这份契书,很想流口水。
残存的尊严及时制止了她。
赵管事目瞪口呆地一目十行将契书看完:不是,咱就是说,老董和老李,他们平时就吃这么好吗?
显金继续掏出软毫笔,语声极为平和,“我接手桑皮纸作坊,您继续做管事,您和董管事一南一北坐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显金再笑道,苦口婆心地安抚,“您潜心打理这店子这么多年,一腔心血尽数倾注——您放心,我纵有些小心思,也只会做一些小改动。”
赵管事愣愣地接过笔,“唰唰唰”签上自己名字,签完之后方问,“做哪些小改动呀?”
显金利落站起身,先将契书贴身收好,再道:“一则,咱们要把店子名称改掉;”
“二则,店子的装潢,也要改掉;”
“三则,咱们店子卖些什么品类的宣纸,也需做好调整。”
赵管事有点懵。
小...小...小改动?
这是小改动?
谁家的小改动...连店子名字也要改啊!!
赵管事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沾满墨的软毫笔都还在手里呢:拿...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
显金说干就干,当日下午便组织人手将桑皮纸作坊拿油布从头蒙了起来,绩溪作坊营造原班人马,当场进驻桑皮纸作坊敲打营造。
桑皮纸作坊连同赵管事一起的十一个伙计,尽数打包暂落绩溪作坊。
十八个新崽儿被钟大娘带着回泾县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十八个崽儿里面多是恒记与白记出来的学徒,防人之心不可无,显金要以刻丝夹画宣纸一鸣惊人,自然就要把一切泄密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中。
李三顺一本正经抽水烟,眯着眼看绩溪作坊棚户旁两列崭新的排屋和灶屋里架起的七八口大锅,深深感叹一句,“金姐儿,你老实告诉你李师傅,陈家这几间铺子哪间该做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心里很有数?”
显金笑了笑,没答话。
一子落而满盘活。
生意先做的是货,再做的是人,最后做的是资源。
谁抢占的资源多,谁就赢。
陈记起业大几十年,先在泾县苟着赚小钱,瞿老夫人背水一战,把陈记带出泾县,带到宣城府开了分店、赚了银子,可这三间铺子属于各管各的,业务有重复也有互补,原料来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三间铺子明明都姓陈,偏偏还单打独斗,形不成合力,在市场差的时期,其余两间全靠桑皮纸作坊供血才能活下去。
这种开店模式,就是瘸子模式。
腿长的那条走千万里路,腿短的那条腾空享福,非常不均衡,日子久了不就成当初的局面吗?——绩溪作坊拖后腿,灯宣作坊庸庸碌碌,桑皮纸作坊负重前行。
用“凸”字结构做生意,迟早要瘫。
三间铺子,明明可以把所有纸业一网打尽,所有用纸的阶层全部覆盖,以陈家一己之力实现宣城府的宣纸垄断,也并非美梦。
这些打算,显金自然不会同李三顺细说,就让老头儿好好抽两口水烟吧。
她只让李师傅带着周二狗、赵管事带着郑大在绩溪作坊加班加点地做刻丝夹画宣纸,两个班组占据四个水槽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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