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国已经灭亡了!
史书已经翻过。
甚至昔日在旸国尸骨中站起来,分旸而食的所谓“日出九国”,如今也只剩“旭”、“昭”、“昌”三国,且尽都俯首于齐,恨不得跪献降表。
旸国正式宣告覆灭的那一年,是道历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历三九二八年,已经一千多年过去,无人再缅怀了。
天下无旸统。
海疆旸谷仍在,但他们并不以旧旸为念。他们承接的是驻守海疆的责任,而不是旸国这个国家的位份。
所谓的“故国之心”,在那位率领旸谷自立的将主自尽后,就已经结束了。
至少在姜望所知的情况里,只有眼前这一个名为颜生的老儒,还称“旧国”,还自称“亡国之余”,还怀念当年辉耀东方的【太阳宫】。
或许当年旸国东宫的那场大火,至今燃烧在这位老人的心中。
颜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时只有青烟袅袅,总也聚不成形状。
他焚香敬书、念念不忘的礼,没能带他回到梦中的国。
昔者旸国建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称雄一方,霸名东域。
旸太祖姞燕秋,也成为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六合天子的伟业,化作泡影一场。
作为姞燕秋的亲妹妹,同样的八贤传承、青帝血脉,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时,姞燕如就随之东征西战,为之天下行走。
在旸国建立的过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是开国一等勋臣。她这开国长公主的贤名,是作为旸国的奠基者之一,随着旸国的历史,一起被旸国百姓传颂。
作为旧国遗老的颜生,或许对这位开国长公主有过很多的想象。想象她或者会哀叹子孙不肖,或者会伤心大业崩塌,或者会缅怀最初辉煌……无论何种,都与他是同一种牵绊。
但姞燕如什么都没有说。
旸国的灭亡,牵绊了颜生一生。他在书山上读了万担书,梦了千余年,始终忘不了末代旸太子横颈的那一剑。
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寄托。他曾虔心尽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万民沉疴。
太子也的确贤良,壮志担国,可塌天之下,只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为泡影,情感付诸东流,多少次遥望旧国废墟,他多想看到另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哪怕听到一两个哀哭的声音。可是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只有暮鼓晨钟一声声。
颜生看着姜望,缓声说道:“你身上有正统的大旸皇室功法痕迹。”
姜望道:“姞前辈的确传我以法,但她未传我道。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提及旸国。”
有一缕银发跑到颜生的额前,切分了他的皱痕,这位老人只是道:“她不想规束你。”
“我想是的。”姜望道。
在过往的时间里,红妆镜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红妆镜带到覆海的面前,请覆海照镜。
颜生又沉默一阵,然后道:“先古之时,洞真四重,曰烛明、月明、清明、明世。现在已经没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于古。以前的词语,无法定义现在。但老朽觉得,它们仍有一些可观之处——姜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别的,姜望还真没什么兴趣。你颜生怀念旸国也好,追杀罗刹明月净也好,说白了,关他姜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么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这条路上,他也有过长久的思考,很愿意“述而论之”。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先生。
“晚辈随心言之,前辈试听之。”姜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开口道:“所谓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长旅。”
“我以为,【烛明】者,是洞真第一层,凡烛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于斗室,为知见所缚。盖因烛火,本身亦不甚明远,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层,凡月所照,尽明之。明月尽天涯,知也尽天涯。乘天地之风,悠游四时八方,可称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层,天地万事,一心明之。无须烛月,自有明华。凡心之所想,尽可得道有观。此真逍遥之境。”
“至于【明世】……”
姜望眼神清明,面带微笑:“此洞真第四层。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虽烛火熄,日月晦,我辈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悬永世,叫万世明之,不复长夜。”
“好!”颜生忍不住抚掌而赞:“你这番论述,可入道矣!将来你的学生,未尝不能以此编经!”
“老先生这话褒溢太过,不过是一些浅薄的思考,根本不成体系,我有何颜面盗名称经?传出去令人发笑。”姜望连声道:“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颜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见骄。”
姜望立身甚直:“我想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颜生微抬下颔:“姜真人自观,若论此四重境界,你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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