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清且明,一洗旧尘埃。
陈平安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向那栋租来的小宅子,虽说受伤不轻,但是身重却放心。
绕过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摆算命摊子当道士的时候,陈平安就经常翻墙来这边看那些胥吏的勾心斗角,研究他们的话术。
施展望气手段,发现了顾璨的踪迹,陈平安与之心声言语一句,给了顾璨一个地址,约定在那边相见。
当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气象的手段,顾璨是故意为之,担心陈平安找他不见。
陈平安熟门熟路步入一条甜水胡同,远处迎面走来三位练家子,其中有个双臂长及膝的精悍汉子,斜靠包裹,正在低声言语,劝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却神色颓然的青年,“洪图,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虽不能如古时剑仙的超凡入化,学那开山祖师的飞剑取头颅,也要做到尘世无敌、江湖扬名的地步才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气馁,空耗了光阴材力。”
青年神色木讷点点头,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瞧见胡同拐角处的青衫身影,汉子快速扫了几眼,并未太过上心,只是愈发压低了嗓音,先与那叫洪图的青年叮嘱几句,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双脚并拢跳方格的年轻女子,骨清神爽,容颜动人,见师叔的打量视线,立即规矩起来,汉子这才转头继续与他们说道:“此次掌门命你们随我下山,游历七国行百万里,才可返回门派,便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须知埋没风尘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往往只因缘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闹市擦肩而过,或是对面不相识。”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头,忍不住笑道:“师叔,前面就有人背剑而走,他是不是师叔所谓的高人啊?”
汉子有些话不宜说出口,此次离开门派,红尘历练,一来是让洪图散散心,不要死气沉沉,总觉得没办法修炼仙家法术了就心生绝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几件侠义事,帮他重提心气。再者就是让身后这位掌门暗中钦点为继任者的亲传弟子,多见识见识江湖,主要是来这玉宣国京城某座道观,帮她寻得一桩仙家机缘。原来她天庭眉梢处,有天生的红线三道,便是山上所谓杀劫太重的迹象,故而还需带着她在红尘中磨砺几年,褪去浑身煞气,晓得一个敛藏锋芒的道理,才能研习吾家仙法。总而言之,就是要让她知道比上远远不足,让洪图觉得比下绰绰有余。掌门不可谓不良苦用心。
见与那位青衫客还隔着一大段距离,汉子仍是使用了师门不传之秘的聚音成线手段,与两位晚辈指点道:“宝树,洪图,我们行走江湖,与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对方道行高低,武学深浅,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切记额外留神观察他们的呼吸和脚步,比如眼前此人,确有几分武学功底,只是脸色微白,呼吸微滞,清浊不一,每次脚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匀,看得出来,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错,大概因为酒色过度的关系,神弱了一点。”
陈平安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个评价。
队伍中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确实适合修道。确是一块璞玉,有地仙资质。
大概都算是应运而生了,这类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门,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寻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骊朝廷送给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经乘坐军方渡船,就快就会到达牛角渡。
女子问道:“高师叔,听贺师伯说世间有那仙家渡口、客栈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确切地址,就会瞧见满眼的修道之士、炼气神仙?”
汉子笑道:“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你贺师伯,当年也不过是误打误撞,才偶然在荒山废观内遇见了一拨炼气士。”
“听掌门说过,自古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之流,他们在学道之初,多有门规师命,教他们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随便显圣,不可在山外随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红尘里沽名钓誉,贪恋世俗富贵,免得误人子弟,让他们误以为炼气修道是坦途,是什么捷径。”
“就说我们门派的那位开山祖师,虽是天纵奇才,也需历经千辛万苦,功德圆满之际,终于炼成一把飞剑,百丈之内,青光耀眼,随意割取贼寇首级,如探囊取物,易于反掌,已是古时剑仙的境界。”
两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好好一处在方志上仙迹众多的山中仙府,逐渐沦为一座只传拳脚把式的江湖门派。
祖师留下的那几卷道书,除了当代掌门,已经无人能够研习。
豪阀家世也好,山中师传也罢,就怕成为一种旧风流。
女子神色憧憬说道:“高师叔,听说京城内有个姓吴的道长,精通命理,算卦很准,有那铁口神断的美誉,算命摊子就在附近,我们去瞧瞧?”
汉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这种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们去了崇阳观,你们若是还有闲心,可以自己去摊子碰碰运气,假使那道人真是游戏红尘的奇人异士,也是你们该有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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