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暮春近暑,气温已经渐热,北方荒原上却正是最好的时节,清风徐来,拂着没膝的青草,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在左帐王庭北面约五十里地,靠近岷山的绿色海洋里,却有很多杂色。
焦黑的地面,被斩断的草根,深没入土地的断箭,还有那些阵法遗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随着春天一同降临荒原,随着春意渐深而结束,中原联军势盛,在王庭骑兵的引导帮助下,与南迁的荒人部族展开了连场大战,连绵近百日的残酷战争,让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但荒人最终还是强行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保住了最重要也是最肥活的几片草场。
西陵神殿颁下诏令,诸国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至燕国,又有修行强者助阵,最后却没能达到把荒人赶回寒域的战略目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荒人战士的强大,大唐铁骑和西陵护教骑兵没有出动也是重要原因。
这片战后的草原上飘浮着余烬的味道,微焦微臭,不远处岷山依势下缓的斜斜草甸上,堆着数百堆石头,石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条,随着春风缓缓舞动,这些石堆就是草原骑兵们的坟墓。
草原上很少能够看到荒人战士的尸首,因为无论战况如何激烈,荒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死亡的同伴带回部落。
连续近百日的战争,中原联军没有俘虏一名荒人。
骑着战马在草原上打扫战场的唐军骑兵,看着远处的石堆,想着荒人在战场上的表现,警惕之余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不作俘虏,不丢下一名同伴,这也是大唐军队的铁律,大唐军人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千年之前荒人被称为天生的战士,为什么先祖们会耗费那么多的气力,才能把这些荒人赶出荒原。
同样都是最优秀的战士,唐军对荒人部族产生敬佩不足为奇,然后他们想寻找机会与强大的荒人们正面战上一场。
很遗憾的是,在这场血腥残酷的战争中,大唐东北边军负责押送辎重,镇压叛变,维持军纪,打扫战场,就是没有机会登上正面战场。
因为这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是夏侯大将军的命令。
…………夏侯看着脚下肥沃的草原,看着被自己靴子踩进泥土里的草根,缓缓移动了一下靴底,随着滋滋的轻响,有近乎油水般的事物从皮靴畔挤了出来,除了黑色沃泥的腐质之外,如今还有很多腐败的残血。
开战至今,他麾下的铁骑还没有与荒人部族的战士正面相遇过,甚至没有见过一名荒人,但他不像下属们那般好奇并且兴奋地想要与对方战上一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名荒人。
看着草原上残留着的乌黑色的血迹,夏侯想像着数日之前最后那场大战,想像着那些很久不见的族人倒在羽箭或飞剑之下的画面,冷漠如铁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是眉眼微微抽搐了一丝。
大唐帝国的铁骑没有登上正面战场,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他的想法。陛下知道他的来历,依然让他亲自指挥这场战争,便是同意他的想法。
对于陛下的信任,夏侯很感激。
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尖哨声,他面无表情抬头望去,只见草甸下方数百丈外,有名草原少女骑着骏马,赶着数百只羊正在放牧。
战争刚刚结束不久,草原上的人便重新开始了放牧,从这一点上来看,生活永远是平静而简单的,战争只是中间的插曲。
看着那名面色红润,眼眸清亮的草原少女,夏侯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逃离山门,在河北郡与妹妹重新相遇的画面。
然后他确认,自己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与过往这些年里的信任宽容无关,他只是感激陛下对自己的妹妹很好。
…………轲先生单剑灭魔宗山门,夏侯南下大唐,从军数十载,最终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再然后他成为了西陵神殿身份尊贵的客卿,却没有谁知道,他是魔宗余孽,荒人子弟。
夏侯大将军,看似暴戾强大不可一世,实际上人世间知晓他真实身份的那几位大人物,一直试图用他过往的身份要挟他,控制他,真实的身份就像是无数道蛛丝,把他这个穿着盔甲的大虫子捆在了网中央,怎样挣扎也挣扎不开,只能逐渐沉默然后渐渐窒息。
大唐皇帝陛下知道他的来历,西陵神殿掌教知道他的来历,这两个知道便像是两堵坚不可摧的石墙,在过去这些年里缓缓靠拢,夹的石墙里的他艰于呼吸,无论向哪边靠去似乎都是一个死字。
他曾经想过靠向两边的石墙,忠于大唐同时替西陵效命,过去这些年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两个忠于终究无法和谐相处,所以最终他只能忠于自己,以暴戾冷酷来维系自己的强大,抵着石墙不要靠拢。
很遗憾的是,人力终究有时穷,他现在依旧很强大,但他会老,会病,会弱,而那两堵石墙却永远不会变得疏松脆弱,而且他杀过很多人,那些人很想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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