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蓬里一片死寂,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隔了很长时间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看着对面的荒人父子,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肃然说道:“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的一句话,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于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但却没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
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斩来,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
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荒人小男孩的手里,这种死法太过荒唐,太过不衬他的身份。
他没有死,因为荒人父亲阻止了儿子。
荒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教育道:“我们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杀死疯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养一个疯子。”
荒人父亲解释说道:“既然他想杀我们,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这最公平。”
帐蓬是极低的寒温,呼啸的雪风,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会愚蠢到泛滥,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远远地甩进一个雪堆里。
…………那名年轻人,自然是隆庆皇子。
在天弃山脉深处的雪崖上,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被宁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会被天地元气反噬。
宁缺的元十三箭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对隆庆皇子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就因为那一箭,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换句话说,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
有的人还活着,但已经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
当日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行拉回来后,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为黑夜在那边更长,隆庆皇子觉得昊天的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那么他选择死亡在黑夜的那头,至少这样还不会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雪里的一具僵尸,然而不知道是叶红鱼灌入他体内的精纯道息,还是那粒来自知守观的药丸的效用,他一直没有倒下,艰难痛苦地走了数日,然后昏迷在了山坳间。
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变故发生,当他体内的精纯道息渐渐释尽,当那粒药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终究会变成天弃山北麓深雪里的尸体,而且将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死亡,直至数千或数万年之后,天时再次发生变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干瘪的冻尸,然而那时还有谁能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叫隆庆皇子的人?
被那对荒人父子救醒之后,隆庆皇子依旧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为无论是谁经历过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挣扎之后,总会对人间生出更浓郁些的情感。
能够活着让他对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内对魔宗的厌憎痛恨、对荒人的轻蔑却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浓,内心便越发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击倒这对荒人父子,然后说出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一段话。
“我代表昊天宽恕你们的罪恶。”
帐蓬里的隆庆皇子,无论神智还是逻辑,都处于一种极为混乱的状态之中,那种状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感激与厌憎之间,荣耀的记忆与狼狈的现实之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那般莫名其的选择。
被扔出帐蓬的事实,让隆庆皇子清醒了过来,清醒地记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锦衣玉食的燕国皇子,不再是有资格被寄望复兴大燕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雪山气海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的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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