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枰,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山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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