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说道:“今日不想进。”
宁缺音调渐高,说道:“还是不敢进?”
酒徒神情渐淡,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散发随风而起,说道:“无数年来,我只与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忧,酒能令人愤怒也能令人释然,我从中选择了后者,却不代表我不能选择前者。”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但你还是不敢进。”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胆子小。”
酒徒说道:“敢在雪街上横刀向观主,你的胆子哪里小?”
宁缺说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胆子小,您呢?敢进吗?”
酒徒说道:“这等言语,实在有些无趣。”
宁缺说道:“有本事你就进来,有本事你就出来,有本事你就上来,有本事你就下来,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确实无趣,甚至可以说丢脸,身为晚辈,我可以丢脸,您也可以丢脸吗?还是干脆一些,进来吧。”
这番对话其实是在各说各话,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爱,但其间不知隐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剑,寒透骨髓。
宁缺的言语一直在前进。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请酒徒进长安,无论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这场太过突然和危险的会面里,书院都能寻到自已想要的契机。
这是书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个方法,便破了书院的定策。
他举起酒壶,开始饮酒,嘴要用来喝酒,自然没有办法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接受。
南城门前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酒水不停倾入酒徒胸腹里的声音,其声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后竟似一条大河将要泛滥。
正如先前所说,夫子不在人间,那么便没有谁能够让酒徒开口说话,更没有谁能够牵起他的手,请他入城或者回家。
…………酒徒放下酒壶。
宁缺看着他前襟上洒脱的酒渍,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经熬过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经问道的前辈,他即便有长安城在身后,想要用简单的言语,便扰乱对方的心境,这是何其狂妄的念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酒徒说道:“既然如此,您把马车放在此处,稍后我自然会派人来取。”
酒徒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亲手交还到你手里,我怎能离开。”
随着这句话,城门前的局势顿时逆转,先前是长安城占着主动或者说先手,现在则是酒徒用这句话挑战长安城。
以宁缺的境界,本来应该很难应对,但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见过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坚定,无所畏惧。
“我是懦夫败类二货傻逼,我有窥淫癖我猥亵幼女,我残忍冷酷又胆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扫帚都没法拢成一堆。”
宁缺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我从不要脸,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会踏出长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复活再拉到我面前说要杀了她,我也不会出来。”
对包括自已在内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严,都能保持无所谓的态度,那么自然便无所畏,关于这种态度还有另一种说法。
无爱便无怖,无欲则无求,自然刚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无论自已做任何事情,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宁缺从长安城里逼出来,于是他不再尝试。
此次他离开隐居的小镇来到长安,除了受人之托,也是想看看夫子离开后的书院,看看宁缺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有失望——夫子挑选学生的眼光,果然不会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仿佛还是要在以前的轨迹里行走下去。
因为有些失望,所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马车。
他的动作很随意,手掌落下很轻柔,没有附加任何力量。
马车忽然变矮,那是因为精钢铸成的车轮,全部陷进了坚硬的地面里,然后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车厢猛地跳了起来,来到了半空中。
这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的遗物,通体由精钢打铸,沉重到了极点,如果像此时这般没有开启符阵,那么遇路则破——如此沉重的钢铁车厢,却被酒徒轻轻一掌拍到了空中,仿佛就是在拍一只皮球。
酒徒挥袖。
春风微乱。
沉重的钢铸车厢,就像投石机投出的巨石般,向着城门洞呼啸而去!
宁缺握紧了阵眼杵。
无数道雄浑的天地元气,从城门洞里涌出来,顺着阵眼杵灌入他的身躯,瞬间填满雪山气海,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念力和力量。
锃的一声!
他抽刀断春风。
铁刀斩在了车厢上。
黑色的车厢骤然静止,悬在城门洞前的春风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长安南城门前炸响。
数道淡青色的气流,从铁刀与车厢相触的地方,向四面扩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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