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内,长孙无忌斜躺在床榻之上,一条腿包裹成粽子一般横放着,一张原本白皙圆润的脸颊满是阴沉之色,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珠布满血丝。往昔的圆滑和蔼全然不见,多了几分狠戾。
在他面前,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贺兰楚石等关陇贵族以及河东薛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等关中大阀之子弟围成一圈,沉默安坐。
他的目光从数家关中、河东门阀子弟脸上转过,面色愈发阴沉如水,盖因这些门阀非但家主未至,甚至连嫡长子都未曾派出,只是来了几个族中略有些分量的管事人……
这被他视为羞辱。
想他长孙无忌自从隋末之时串联关陇各家,旗帜鲜明无所保留的支持李二陛下至今,何曾有过这般被人轻视之经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还需再忍……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环视左右,缓缓道:“当下局势叵测,对吾等义军极为不利,不知诸位可有何对策?”
诸人一片默然。
略等片刻,见到无人说话,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沉声道:“关陇一体,相互扶持提携百余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局势紧迫,内有东宫六率死战不退,外有房俊引兵回援,稍有不慎便仅余败亡一途。若此次兵谏失败,其后果如何,想必各位亦是心知肚明。”
对于关陇内部的分裂趋势,他素来嗤之以鼻。
关陇自北魏六镇初具规模,其后同气连枝携手共进,北魏、北周、隋初、唐四朝之大权尽皆在握,各家获益无数,权倾天下。时至今日,早已盘根错节、纠葛甚深,非是谁突发奇想欲退则退,总不能嘴边还叼着肉,回头便抹嘴不认账吧?
即便你自己想不认,别人也不干啊……
关陇就是一艘大船,船上的人遨游四海因此获利,船下的人羡慕嫉妒恨,一旦大船倾覆,谁能容你下船?
诸人依旧沉默,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船将倾覆,谁又能一心随船赴死、万劫不复?求生之欲望人人皆有,若能半途下船,自然求之不得。
长孙无忌目光从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泛起冷笑,淡然道:“吾与诸位同气连枝、袍泽多年,若当真万劫不复,又怎会硬拉着大家一起赴死?眼下局势固然紧迫,却远未至绝望之时。房俊引兵于外,纵然声势赫赫,旦夕之间亦难以解救东宫之围,只要吾等同心协力,发动雷霆一击,自可毕其功于一役,鼎定大局!届时,朝堂中枢尽在关陇掌握之内,名分大义在手,房俊之流亦不过是谋逆叛贼,为了一己之私意欲将帝国拖入内战,自然人人喊打,众叛亲离。”
他不求关陇齐心协力同生共死,只希望最后能够屏除分歧合力一击,他有信心可以在房俊击溃关陇军队之前,杀入东宫成就大业。
只要占据太极宫,废黜太子,则名分大义尽在关陇,天下四方必定望风景从。李二陛下已然驾崩,待到李绩等人返回长安,也只能默认齐王李佑登基为帝,除非李绩愿意一手将帝国推入战乱之境地,贞观以来君臣百姓辛辛苦苦造就的盛世灰飞烟灭、毁于一旦。
况且,李绩虽然名义上是东征大军的副帅,但数十万大军派系林立、山头众多,到了紧要时候还会有多少人站在李绩身后?
只需拉拢分化一番,东征大军不足为惧……
然而眼下,关陇各家心思各异,都不肯用尽全力攻伐宫城,长孙家军队伤亡惨重,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攻陷宫城已然是痴人说梦。分明有足够的实力一举鼎定大局,偏偏因为内乱分歧难以发挥全部力量,这令他极为郁闷。
眼神自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脸上扫过,心中恨意滔天。
若非这些人明哲保身,不肯权力配合,战局又岂能拖到今日生变?只不过眼下大局为重,权且隐忍一时,只要能够成就大业,使得关陇再次攫取朝堂军政大权,这些人的旧账自然会慢慢予以清算,有一个算一个……
在长孙无忌目光逼视之下,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令狐德棻颤巍巍道:“关陇同气连枝、互为一体,自当同进同退。只不过令狐家早已脱离军队多年,实力着实有限,子孙尽皆读书进学,从不曾染指军权,纵然有心相助,奈何力有不逮,惭愧,惭愧。”
这几年,令狐德棻潜居府邸,一心治学,整日里窝在书房编纂书籍,欲在老迈之时将一生所学编撰成书传诸后世,早已不理朝中事务。几个儿子天资有限,能力不足,在朝堂之中亦是投闲置散,不为人所关注。
事实上,与关陇门阀最早开始脱离的便是令狐家,此次兵谏,事先事后都没有令狐家的参与,此刻又怎能愿意一脚再踩进这个烂泥坑?故而语气虽然婉转,态度却很是干脆。
令狐家不跟着掺和了……
长孙无忌眼神如刀,面容冰冷,缓缓颔首:“人各有志,老夫自然不会强求。令狐家如今传承汉学,一心成为书香门第,老夫亦是与有荣焉。只希望令狐家的子弟能够秉承先辈之志向,壮大门楣、传承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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