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戏台粉墨,此间天然(九)
随着三个年轻人接连说出台上这出《牡丹亭》的主题,白闻玉欣慰地笑道:
“本来还以为你们年轻人看不下去,我还想跟你们讲讲台上这出戏到底演的什么,但想来也对,艾青是港大的高材生,小温跟天然又是专门学这个的,看来真是我小看了你们呢。”
白闻玉有所不知,他们三个人何止是了解,正如那对楹联所书,今时岂无从前事,座中常有剧中人。
《牡丹亭》这出戏,说是他们之间所以经历的投射缩影,亦不为过。
贺天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温凉,知她此刻与剧中人物产生出浓浓共情,男孩脑中心念电转,随即对母亲笑着补充后续道:
“阿凉说得没错,确实是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杜丽娘最后得以还魂,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结为连理,情定一生,当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最佳范例,虽说这其间过程曲折了些,但在结局皆大欢喜的衬托下,中间的苦楚与伤情,才显得更为感人珍贵吧。”
温凉知男友是在故意借古喻今,这种在有情人之间才会感受得到的心有灵犀,瞬间让女孩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暖流,浑身是暖洋洋的。
然而,对台上故事颇有感触的,不光只有她一个人。
贺天然对于这出戏的补充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从他的嘴里说出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皆大欢喜这种话,让曹艾青心中有了一种与温凉完全相反的烦躁感觉。
他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人。
不过,眼下曹艾青并不打算借题发挥,就像她之前说的,她来参加这次家宴,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是为了看清“贺天然”其人的真正面貌。
虽然曹艾青恨极了那个一直在暗中诓害了自己一生的贺天然,但不可否认,自己穿越时空的机会也是他给的,如今女孩面临着两种思维与记忆上的冲撞,爱与恨变得失衡与畸形,她必须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因为,这才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尽管仍有排斥,可在这片岁月交叠纠缠的时光瀚海中,贺天然确确实实是她唯一的坐标了。
认清他,然后完善自我。
这个,要比爱情重要得多。
当白闻玉听完儿子的话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曹艾青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为何白闻玉的眼中会少见的闪过一丝失神呢?
蕙质兰心的女孩问道:“白姐,你平常很喜欢听戏吗?”
白闻玉摇摇头:“其实,我对戏曲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当初陪着天然的爷爷听了不少,而且《牡丹亭》这出戏,对我来说,还蛮有意义的……”
贺天然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他也跟着问道:
“妈,什么意义啊?”
白闻玉闭口不语,而一旁的贺盼山,却是怏怏说道:“确实蛮有意义,当年我跟你妈相亲时看的就是《牡丹亭》,你爷爷安排的,为了陪他,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看完了全本的戏,当年就在这儿。”
三个年轻人闻言皆是沉默,顿感唏嘘。
贺盼山的目光依旧放在戏台之上,他口中娓娓说道:
“这些年,这戏看了也不少次,依我看啊,这《牡丹亭》其实写到杜丽娘还魂为止即可收笔了,重生之后的事,过于冗长,她是鬼的时候,反而过得更开心一些,一旦还了阳,爱情撞上现实的冰山,管他柳梦梅最后有没有考上状元,杜丽娘的老爹不还是执意要将他们分开?
若非汤显祖最后写出让皇上这么个人物出来和解的戏码,他俩的爱情,是如何都收不了场的……
但是这么写,反而是落了下乘,你们觉得呢?”
面对前夫的言之凿凿,白闻玉当即是有条不紊,反唇予以回应:
“若按你这么说,那《牡丹亭》就只保留《游园》那么一折不更好?相见不如不见,两人就这么永存梦中。再者说,杜丽娘即便是化为鬼魂,都一直心念爱人,求的就是一个圆满,怎么到了你这里,连给个结局都给不了呢?
当然,若说缺点,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所在意的是,杜丽娘到死都只能躺在坟堆里让人拯救,难免让现在的人有种怒其不争之感,可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如今不一样了……”
《牡丹亭》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生前,死后,重生。
作为戏曲巅峰之作,能被后世传唱百年而经久不衰的经典,自然是有其常看常新之处,如今贺、白二人看似在争论戏剧结构与人物局限,但结合他们自身的感情状态,其中的言外之意,反倒不难理解了。
在场三个年轻人都是聪明人,之前一句相亲看戏的旧事,到他们如今的发言争辩,一条逐渐明晰的感情脉络已然浮现于心。
贺盼山真正想说的,不满的,是关于婚后的种种现实冲突,戏中有皇帝摆平一切,可现实却不能,恰如自己婚前婚后的状态。
而白闻玉就更进了一步,如若结局不能圆满,还不如停在最初相遇之时,其中,她也同时在自省着自己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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