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海陵南迁以后,金国朝廷的统制重心渐渐向南倾斜,向其经济重心靠拢。只是基于政治上的惯性,依然视东北为根本之地,不允许此地出现任何动荡。
自古以来,治理边疆无非软硬两手。
要么就在经济上加以提携,先求人人得保暖,家家有余粮,进而推动文化上的认同和融合,使百姓自然而然地倾向朝廷,认同朝廷;要么就在军事上加以镇压,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对任何动乱的苗头一出即打,宁肯杀得血流成河,也要防微杜渐。
问题是,大金朝廷这两手,都没有做好。
在经济上,女真猛安谋克大举南迁之后,东北内地的农牧业陷入了长期的衰退,而诸多女真贵胄离开东北,又使得一度畸形发展的手工业迅速瓦解。这一来,剩下的诸多民族或部落无非渔猎为生。在这些部族看来,大金建立之前的几百年,我就在渔猎,大金建立之后我还在渔猎,既如此,捧你做甚?
而在军事上,就更别提了。女真人内迁,导致了其在人口数量上难以压倒诸多异族,为此,地方官员不得不格外提高警惕,对各部族加以防范。然而这种警惕和防范,本身就是引发冲突的焦点。
尤其是东北地方的契丹人,与朝廷的关系特别微妙。
契丹人是辽国灭亡之后,被金国强令迁入东北的外来者。为了在此立足,他们必须依附朝廷,与女真人合作、受女真人的驱使。所以东北招讨司和界壕长城沿线的所谓飐军、乣军,都充斥着契丹人,甚至有许多契丹人做到千户以上的骨干军官。
但有金辽灭国之仇在,女真人对契丹人的不信任,又是根深蒂固的。
大安三年起,蒙古国大举攻金,屡次派遣偏师进攻东北以为策应,自临潢至辽东遂一片大乱,赤地千里。
在这种局面下,金国设在东北的军政官员无力对抗蒙古军威,反倒以更加严苛的手段管治下属各族,以求稳固局势,坐等蒙古军自退。
可这样的想法,全然错了。
蒙古军的进进退退、烧杀掳掠,且不去管,契丹人先自造反。其首领耶律留哥原本是金军千户,逃亡后招引部众,只用了数月时间就集众十余万。
此时蒙古按陈那颜受成吉思汗所命,率孛都欢、阿鲁都罕等部千余铁骑征伐辽东,正与耶律留哥所部相遇。
按陈那颜喝问耶律留哥是何身份,欲往何处。耶律留哥答曰:我,契丹军也,往附大国。道阻马疲,故逗留于此。
按陈那颜遂与耶律留哥登金山,刑白马、白牛,登高北望,折矢结盟。
此举使得金国大为震怒,不顾先前在北疆连败数场,丧师失地,强行起兵讨伐。
这一支讨伐军,集合了金国在上京临潢府、北京大定府的全部精锐,以元帅右都监兼咸平路兵马都总管完颜承裕为主帅,号称六十万,并宣扬说,得耶律留哥骨一两者,赏金一两,得耶律留哥肉一两者,赏银一两,以此招引东北各地的部族协同作战。
孰料耶律留哥得到蒙古军骑兵的支持以后,如虎添翼,迪吉脑儿一战中,耶律留哥之侄安奴领勇士横冲敌阵,完颜承裕所部土崩瓦解。
完颜承裕先后两年内,分别败于蒙古、契丹之手,每次都丧师六十万,放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被砍头治罪的败将。
结果,因为他待罪期间,及时向新皇帝输诚的缘故,元帅右都监的职位不动,还转任了北京留守……就算大金国将帅之才匮乏,朝廷不愿轻易处置方面大员,也堪称是史籍未见的奇观了。
而这一战后,契丹人的声势就此大张,耶律留哥被众人拥戴为辽王,改元天统,此后连续数次攻破东京辽阳府,并稳固盘踞辽西,截断了东北内地与大金朝廷的直接联系。
不过,耶律留哥要维持这样的局面,并不容易。
契丹不是无知无识的野蛮族群,他们曾经建立大国,有自家独特的制度、文化和历史,就算国破,族群中仍有高门巨胄,实力代代传承。
耶律留哥固然有其出众的才能。但他能被诸多契丹叛军推为领袖,靠的是起事最早,影响最大,而非实力最强。
他所调用的亲信,无非妻子姚里氏、长子耶律薛阇和弟弟耶律厮不等寥寥数人。契丹十余万众,真真只服膺于辽王的,也就万余。
而在他这个辽王之下,又有坡沙、僧家奴、耶律的、李家奴等人为丞相、元帅、尚书;统古与、着拨行元帅府事。这些人个个都是契丹人的强豪。归根到底,耶律留哥是被推举出的领袖,而非自然而然的领袖。
而此时他坐在下首,向着木华黎恭谨敬酒的姿态,更没有半分雄主的气概,那种过于刻意的顺从神色,倒像是草原上那些很少见到成吉思汗,所以唯恐不足展现忠诚的千户那颜。
木华黎举杯稍稍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心里却在想:“按陈那颜曾说,这耶律留哥正当盛年,相貌堂堂,意气昂昂,就算是蒙古军中好汉,也觉堪称是美男子。结果今日一见,他满脸风霜,两鬓都已经雪白……可见这辽王,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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