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昏暗,重重帷幄垂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依然显得燥热,加上阳光的光柱中,飘动着起伏的灰尘,房间里就愈发憋闷了。这房间里没有侍从,也没有女婢服侍,非常安静,只有崔忠献倚坐于床榻,面带病容,低头注视着覆盖住胸膛以下的绸缎被面。
他年轻的时候,相貌应该很威武,可惜这会儿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胡须也斑白,还沾着半干涸的茶汤,好像都没人及时擦拭。
他维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很显然,老人的身体已经虚弱。他的脑子还管用,深陷的眼窝里,眼神依旧亮得吓人,但此外的身体消耗,都快支撑不上了。
不过,单只是眼神注视,已经使躬身站在榻前的上将军池允深紧张至极。
哪怕他被崔忠献视为心腹,掌握重权;哪怕在崔忠献重病的几个月里,连儿子崔瑀都不能登门见面,而池允深和柳松节两人却能出入内室,毫无顾忌;哪怕此时此刻,这间卧室左右空无一人,池允深轻而易举就可以上前掐死崔忠献。
他依然不敢放松。
过去二十多年里,崔忠献一手建立的政权多次陷入危机,他自己也多次身逢绝境。但每一次的出卖、叛变、暗算之后,胜利者都是崔忠献,而失败者的尸骨累累,在开城郊外的乱葬岗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个老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掌握权力。只要还没有咽气,他就始终是高丽的执政者。无论对政敌还是对下属,他都是最可怕的阴谋家和最残暴的恶魔。
“确定无疑?他真是来操办马球大赛的?”崔忠献轻声问道。
“非常确定。那尹昌刚抵达,崔俊文就堵着他喝问,并不容他砌辞抵赖,另外,我们派了精细人假扮酒客,和随船抵达的人员一起喝酒攀谈,还让人登船去查验过了……那尹昌此来,确实没带多少护卫,随行的都是账房文书之类,不少人携带球赛的流程文书。我们查问了二十四个人,都有记录在此。”
池允深捧上文书,崔忠献压根没有接,只是手指略动一动,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那些账房文书,还都是从宋国陆续聘请来的。大国的南京留守一旦去职,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可笑。”
“尹昌显然在大周待不住了,否则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高丽来呢?”
崔忠献慢吞吞地道:“再怎么样的大丈夫一旦不能掌握权势,就立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时会被宵小所趁呀!”
这话的语气轻飘飘,落在池允深耳里,却使他的额头和背脊一下子出了汗,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忠献掌控朝政,举高丽国上下以奉一人,俨然独夫。而独夫的身边,总是需要走狗。
池允深、柳松节、崔俊文在这几年,便是崔忠献最得力的走狗。
他们几个也明白,走狗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趁着崔忠献身体日趋衰弱,头脑也时常不清醒,他们开始做隔绝内外的准备,并制定了攫取权力的方案,试图翻身从狗做人。
为了在这个过程中牢牢把握住崔忠献的余威,他们又竭力离间崔忠献与长子崔瑀的关系,鼓动崔瑀与崔忠献次子、宝城伯崔珦的争斗。
我们还真就是宵小,我们还真就是在想办法剥夺崔忠献的权势!
难道这老儿看出来了?
池允深瞬间什么话也不敢说,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帷幄后头就会跳出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把自己砍成肉泥。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没有特殊的动静。
他壮着胆子抬头,见崔忠献若有所思,神情茫然。
他犹豫了下,轻咳一声。
崔忠献定了定神:“这阵子,王都里头人心浮躁。那尹昌渡海而来的消息传到以后,各方都在拼命打探,担心此人是某家找来的外援,或将有损于某方的利益。我听说,还有人试图动用海贼去阻止登陆的,简直是笑话!高丽是海东大国!宇宙强国!在高丽国的土地上,怎能如此惧怕一个外人!”
崔忠献一边说着,一边用枯瘦手掌拍打床榻。池允深只觉得腿软,一时接不上话,便听得崔忠献继续道:
“若那周国会趁我死后动荡,插手我高丽国的政务,甚至攫取我们三千里锦绣江山,断不会只动用这点人手,更不会派一个毫无实力的人物来!王都里许多人心里有鬼,所以想的太多!”
池允深慌忙殷勤向前半步:“这些日子,阁下的身体渐渐恢复,朝廷内外无不欢欣雀跃呢,高丽国有您在,哪可能动荡!只消阁下康健的消息传出,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偃旗息鼓。”
崔忠献冷笑了几声,道:“那也未必。哪怕我现在骑着马出门走动一番,告诉所有人我已经痊愈,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已然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
池允深又不敢说话了。
他转而在心里大骂,这老儿究竟是糊涂还是清醒?要说清醒吧,我们前几日里,假传命令把都房六番私兵的首领换了两个,也没见他这会儿指出不对,勒令改弦更张;可要说糊涂吧……他今日忽然想起马球大赛,随即把一应细节都探问明白,这哪里是糊涂人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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