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正在整理衣袖的动作停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从容,只是更慢了一些。
尹大目在为曹爽开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的理由却值得注意。
曹爽与司马懿的冲突不仅是个人利益,还涉及到两个阵营的路线之争。
简单的说,就是寒门与世家之争。
这里的寒门并不是指穷人——穷人是没资格参与朝堂之争的,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是指身世不够显赫,还没进入仕途,或者刚刚进入仕途,还没有积累起足够的人脉、声望的家族。
在这个书籍还是靠手抄为主、学问以经学为主的时代,寒门往往还意味着在经学上积累不够,只能以战功和吏治出人头地。
最典型的就是以曹操为代表的谯沛集团。
相反,世家就是有厚实的经学传承,有几代人出作二千石级高官,积累了深厚的人脉和声望的家族,之前最典型的就是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样的豪门,现在则是以颍川四长后人为代表的新生世家。
曹操行法家制度,一手打压老牌豪门,一手拉拢新生世家。结果老牌世家被打垮了,新生世家又坐大了。这件事本该由后继之君来处理,但曹丕为了夺嗣,向汝颍人求助。登基之后,行九品中正制,为新世家扩张势力大开方便之门。
等曹睿上台,世家再次控制了朝堂,而且是老牌豪门与新生世家联手,实力更强。
曹睿一度想从世家手中夺回权力,却遭到了世家的强力反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尚书台事件。
尚书台本是为天子服务的内朝机构,东汉时渐渐成为权力机构,尚书令位卑而权重,有内相之称。曹魏延袭汉制,尚书台作为三台之首,至关重要。
为了表示对尚书台的重视,曹睿曾去尚书台视察,亲阅文书,结果被尚书令陈矫当面拒绝。
陈矫的理由冠冕堂皇。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你要是觉得我能行,就不用看了。你要是觉得我不行,就换人。亲阅文书办不到,这是大臣的事,不是陛下你应该关心的事。
当时的曹睿刚继位不久,没底气和陈矫这样的老臣较量,灰溜溜的回去了。
但曹睿在位期间,一直和世家斗争,并随着政权的稳固,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可惜他命短,未竟全功,嗣君又年少,只能由辅政大臣继承遗志。
这个辅政大臣就是曹爽,而不是司马懿。
曹睿临终前对辅政大臣的人选有过多次犹豫,但不管怎么改,曹爽都是其中之一。相反,司马懿原本并不在辅政大臣之列。
但是曹爽辜负了曹睿,搞得一地鸡毛。
这些事,后世的学者研究得很深入,作为历史爱好者,曹芳当然知道,本无须尹大目提醒。
只是读史书的时候是局外人,可以只观大略。现在却是局中人,太多的事情要他去考虑、选择,反而忽略了细节背后的大背景。
“大目,你觉得太傅是忠臣吗?”曹芳缓缓说道。
尹大目犹豫了片刻。“臣以为,太傅对先帝,对陛下,还是忠诚的。”
曹芳又道:“若是太傅此次得手,他能放过大将军吗?”
“当然。”尹大目不假思索。“太傅长者,对洛水起誓,人所皆知,岂能食言?”
曹芳无声一笑,不置可否,举步向外走去。
大奸似忠。你们啊,都被司马懿厚道的外表骗了。
那老贼不能留。
出了西侧殿,曹芳沿着走廊来到正殿,还没进门,就看到钟会站在门口,躬身相迎。看到曹芳身后的尹大目,钟会的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陛下,太傅已在殿中等候。”
曹芳点点头,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候着,朕和太傅说几句话。”
尹大目躬身领命,与钟会对面而立,像两尊门神,守住殿门。
曹芳进了殿,一眼看到司马懿跪坐在神位面前,几盏青铜灯漏出摇曳不定的光,照在他缩成一团的背影上,没有一点温度,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
曹芳忽然有些不安,下意识是握紧了腰间的刀环。
司马懿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身形微侧,却没有转过身来,像尊塑像似的一动不动。
曹芳定了定神,重新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司马懿身后站定。
“太傅在想什么?”
司马懿一声轻叹,双手抚膝,坐在脚后跟上。“陛下,臣老了。老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老臣刚刚刚回想一生,从建安十三年起,事四朝君主,有无不忠之处。”
“有吗?”
“没有。”司马懿淡淡地说道:“但老臣为将多年,杀伐太重,虽说是奉诏行事,终究不祥。今日之事,也算是报应。”
曹芳心中一动,觉得司马懿话里有话,却又无法确定他究竟想说什么。
司马懿缓缓转身,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殿门外的钟会、尹大目。“陛下深夜召老臣来此,是有话要对老臣说吗?老臣洗耳恭听。”
曹芳脑中灵光一闪。“太傅来得这么快,是一直在等此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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