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不如赖活着。桑枝握紧双拳,望着三姑的背影,心潮起伏不定。三姑的意思竟然是在宫里做活儿挺好,也没啥。这种非人的日子,竟然有三姑这样的人觉得……还行?
桑枝震了下。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三姑刚刚的话还在耳边,桑枝抬头,泪眼朦胧的环顾四周。这里的人穿着粗制滥造的衣服,吃着残羹冷炙都算不上的饭菜,默默无闻地在臭气熏天的环境里干着最重最脏最累的活。然而她们的态度,却都像三姑一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桑枝默默看着,又低头望向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不由得怔怔发懵。她脑海里蓦地跳出一个念头——死,能解决问题吗?
如何看待死亡?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什么要活着?
来,她不知道何以来此。死,难道就能到达自己以为的美好世界吗?生死从来不由人。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未必有。
桑枝又一次抬起了头,还是看向了这个世界,看向了忙碌的众人。然而她的心是放空的,半点心思都没有。突然冷不防身上被踢了一脚,桑枝惊讶地没发出声音,就被踹到在地。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宫女,身上打扮也足够粗劣,毕竟外院这里都穷。这老宫女却一脸戾气,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粗声粗气地呵斥她,“敢偷懒!”
那一脚正踢在骨头上,桑枝疼得有点麻木。老宫女也觉得疼,便怒气更盛,对桑枝破口大骂。
可桑枝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置身事外。看着老宫女一张脸因暴怒而变形,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四溅,却仿佛听不见老宫女的声音,听不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桑枝盯着她,突然想,老宫女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暴戾粗鄙吗?
她又将目光移向了众人,忙碌的任劳任怨只求生存的众人,她想,他们呢?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如今变成了这样?
桑枝又想到了皇后。然而不止皇后,她想到了更多的人。皇后,董鄂妃,贞妃,甚至皇太后。她见过了最上级别的人,如今却混迹在最下等的人群中。
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吗?一个人生下来难道就注定了一辈子的道路吗?
她随即想到了身为奴婢却备受尊崇的苏麻喇姑。思绪乱飞时,她脑海里甚至掠过无数的宫斗剧,无数的历史名人,无数的文人将士。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来没有救世主。人人都只能靠自己。
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好像变成了黑白默片,她身在其中,却又是观众。她和这些人有区别吗?没有。桑枝无声地露出嘲讽的笑来。
可真的没有区别吗?
又有。最大的区别在于,她能够在最落魄穷困的时候寻回理智,她能更加清醒地给自己的人生找到方向,哪怕眼前仍然是无尽的深渊。不过,深渊看起来永远都是无尽的,但谁知道那无尽到底是真的没有希望,还是,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呢?
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有她的风骨。那是她区别于动物的,来自于文明社会的教养。
即便不能改变世界,至少可以影响身边人。而这影响,必须是潜移默化的才最有效。
桑枝收住心思,望向那宫女,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随即心生叹息,唇角勾出温和的笑来,等着宫女骂完。那宫女正骂的唾沫四溅,忽然看见桑枝的笑容,一下就被卡住了,随即脸色更暴躁,“你笑什么!”
那笑容是温和友好的,人的正常反应通常都是遇见笑就回以笑容,而笑容这个东西有时候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奇魔力。
“姐姐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桑枝目光平和,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说话。毕竟,能入宫的女人姿色都是在一般人之上的。
老宫女一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脸颊。大约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夸奖她,她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地有些羞。可惜这羞涩不能好好表达出来,老宫女便羞恼地瞪桑枝,“少拍马屁!好好干活!”她哼一声,转身走了。
桑枝浅浅一笑,看一眼面前浸在冷水中的衣服,轻轻吐出一口气,自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叨咕着捋起袖子,双手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洗衣服。
她只是个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没有特异功能,如同千万人一样,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短处,她并不是多么超越一般人的有能力,甚至桑枝是如此的平凡无奇。但她胸中丘壑和曾有过的教养,让她能在困厄时好好走下去。她有足够的精神动力和先贤榜样在为她带路。她所拥有的一切与众不同都是生活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真的阎王门前走一遭之后,桑枝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像人的出生无法选择,她来到这里就等同于新的出生,也不是她能选择的。既然她不能选择到来,难道她能想当然地以为可以离去吗?更何况,人活一世,通常都是在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里苦乐参半的。有大喜,自然就有大悲。大喜固然欣慰,但大悲时难道就要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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