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回去后,我好像好了一大半。
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个人也有了些力气,最重要的是,能开口说话了。
林宜妃几个挺开心的,可章贵妃却很气恼,她翻着白眼扶着太阳穴,说皇后就是矫情,被南昭仪怼了回去。
但我觉得她说得好似没错,这话虽听起来刺耳,但我确确实实有失皇后体面,矫情而失态了。
这几日,我又开始动笔画画了,再次画了五岁记忆中的家中院落,这次竟不再潦草,每个人都画清晰且相像。
夜里还做了梦,梦见我入宫离家那天,春日暖阳,照得人暖烘烘的,我在嬷嬷的怀中,和祖父、爹爹摇手再见,弟弟也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对我大喊“长姊再见”,只是吐字不清,听得我忍不住想笑。
这次我没有哭,我和嬷嬷是笑着的,他们也是笑着的,祖父的眸中也再没有骇人的狠厉。
远处,宫门和家门的距离竟然那样短,我看到宫门口有一个瘦弱却面容冰冷的龙袍少年,春风拂过,他衣袖都飞扬起来,宽大的龙袍飘飘荡荡的,衬得他身型更瘦削了,可他高傲地冲我伸着手,似乎等了我蛮久。
梦里,我同这叫江知栩的龙袍少年携手走入宫门时,又回头望,遥遥地看到祖父、爹爹和弟弟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妆奁,在日光下闪着光,似也要与我说“再见”似的……
隔日,我便去为祖父、祖母、父亲、弟弟他们立个衣冠冢。
衣物单薄,坟冢不高。
我抱着妆奁,倚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爹爹说话,现在他静静地躺在地底下,没办法回应,我倒有些勇气叙旧了。
我说没想到爹爹虽弃我,倒还是守信的,这妆奁真的有帮我保管好,它没怎么变样,爹爹您记得么,这是您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呢。
我还问爹爹那画像是何时画的呢,我为何一点都不知情,那画像是不是说明爹爹偶尔还是挂念我的呢?想我时又会不会拿出来看一看?
我还给爹爹讲了我这十年是怎么在宫里生活的,讲这些年的胆战心惊和小心翼翼,讲我是为何不听***、祖父与他的话,讲我这些年去了多少信,看不到回信有多失落。
讲着讲着,又忍不住问他为何非要反,为何就不能放下钱权的执念呢?
难道真是人心之复杂难测,心魔若在,便无法自控?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给爹爹和祖父倒了一杯酒,嘱他们一路走好。
又跑到祖母面前,缓缓行了个礼。
祖母这人,一辈子好像就活了个倔强,她本是低嫁而来的。
嫁我祖父时,我祖父除了长得帅能打仗外,没一点别的优势。可她硬要嫁,以死相逼拧着娘家嫁过来,却没想到,一生没得什么宠爱,反倒是我祖父,在当上将军后纳了好几房妾室。
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去争,却只使计让妾室们无法怀孕,一来一去遭祖父厌弃,宠妻灭妾起来。她便又将自己画地为牢,假装日日礼佛,不问世事,不关心任何人,其实,心始终不宁。
我给她也倒了杯酒,说祖母啊,在天上,要活得洒脱些,不要再为情所困了……
跟他们絮叨完,我才走到弟弟的坟冢前,那坟冢小小的,像弟弟身型一样小,看得我难受极了。
我难过着说弟弟,对不起,阿姊未能及时救你,让你这么小就帮爹娘受过。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他坟前有株刚发了芽的小嫩草,应景地随风摇了摇,我忍不住抚了抚那稚嫩的小草,说你是听到了么?
可惜阿姊少小离家,没有机会教你什么,若有来世,阿姊再教你好不好,阿姊现在,也只能嘱你下次投胎时,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再找这样狠心的爹娘了,来生咱们去个清白人家,做个快快乐乐的小童……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讲到嘴巴干干的、喉咙哑哑的,才停止了说话。
玲珑在一旁想扶我起身,可我竟有些起不来,我便说让本宫歇会吧,就这么靠着爹爹的坟冢歇会吧,这里无人,本宫现在不想顾什么体面,说完就忍不住哭了。
我哭得有点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玲珑便不再执着,也扭过身子偷偷抹了泪。
她这人啊,平日里伶牙俐齿、耿直耿直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极容易共情的性子,还是个背地里容易伤悲怀秋的人。
其实,也怪可爱的。
我不知哭了多久,泪干了的时候,才倏觉日光暖洋洋的,觉得我好像不再是那个又脆弱,又没出息的自己了。
我想我从前总讲吉宁没出息,但其实,自己才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人。
可我是一个皇后啊,不能再这样了。
我站起身,看远处山峦巍峨耸立,看世间花草正在苏醒,看河里的冰化了,日光温暖抚慰大地,鸟儿也在自由地鸣叫着……心中压得喘不过气的寒冰就倏然崩塌了。
随玲珑回宫时,已过午时,可依然觉得自己饿极了。
玲珑便命小厨房做了我素日爱吃的菜肴,我像吉宁一样,吃得狼吞虎咽,不仅干了两碗米饭,还将桌前的菜也全部一扫而光。
玲珑惊呆了。
我却忍不住哈哈笑了。
再看窗外,才发现彼时宫里的天气已不再晴冷,椒房殿的绿叶还吐了新芽,处处生机盎然。
我看得开心,一时兴起,还亲自下了厨,煲了热乎乎的银耳莲子汤,命玲珑给忙碌的江知栩送去当加餐。
我已经多年不下厨了,也不知他口味变了没。
可玲珑抱着我的杰作,踌躇了许久,一再问我说娘娘您确定么?要不咱让御厨给再做一份呢?
我便低头思虑,又不说话了,她看我脸色又有些沉,竟慌张道:“娘娘,别急,别急啊,奴婢这就去,咱娘娘的手艺,皇上是最喜欢的呢。”
然后如踩了风火轮般跑去未央宫。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有急啊,我沉着脸是在懊恼自己的厨艺为何就不长进呢?
看把玲珑给吓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然后,我又回了寝殿,将画好的画工工整整地叠起来,拿出一方精致的丝绸布匹,将画和爹爹留给我的妆奁一并包裹起来,尘封在我永远不会触碰的角落。
一并尘封的,还有幼时的自己,和五岁前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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